四、
六月二十日星期六,夜间十点二十九分,京都伏见稻荷神社。
往下望去,整个鸟居一带都是黑黢黢的,原本应该矗立着神社的地方只剩下一只巨大而漆黑的碗状谷地,谷地中央好像还有什么同样浓稠而黑暗的东西,正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翻滚。
人柱。
这个词刚在五条悟的脑海里冒出来,就连他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唯有咒力能够抑制咒力,越是来自灵魂的咒力就越为深重。在世人眼里,京都是日本的千年古都;但对于千年之前生活在京都的贫苦百姓来说,这座繁华的古都不过是建立在他们血rou之躯上的都市。在那样的现实面前,旧平安京的Yin阳师家族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咒物——“人柱”。
所谓“人柱”,字面意思是把人填塞进柱子里。在日本各地一些古老的桥墩中,曾经发掘出过一定数量的人头骨,此即“人柱”的一种。最早的“人柱”据说飞鸟时代就已有应用,其规则合乎一定的理法,譬如同样是“人柱”,用来填塞的是奴隶还是俘虏、是平民还是僧侣,皆有细究;不同地位的贵族所能享有的“人柱”的数量和规模也绝不相同。到了平安朝,“人柱”原本是遭到废除的陋习,然而事情在清河天皇贞观十一年有了变化,由于三陆近海大地震的影响,成千上万的地震灾民和死难者开始往皇宫的方向聚拢,不论是皇权还是京都的和平都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一切的动荡,当时最着名的Yin阳师家族献出所谓的“安民保都”计策,实际上是将那些来到京都乞求避难的难民秘密坑杀,并将其遗骨填入城市地基之中,以保平安京屹立千年而不动摇。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做成咒物,但即使是最穷凶极恶的诅咒师,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去拿活人做咒物。咒物之所以为咒物,就是因为其自身便是有咒力的存在,而如果要得到一具咒力强大的人柱咒物,制作人柱的术师们大多都需要在人柱生前便开始对他们进行折磨和施咒,人柱内心的负面情感越是剧烈,其蕴含的咒力就越为强大。最终,当人柱体内的负面能量达到顶点时,术师们会用一定的手段夺走他们的性命——通常是割喉之类的足以一击毙命的方式,这样才能尽可能把对方生前积蓄的负面能量封存在那具rou体里。如此残忍的手段导致很少有咒术师敢对其染指,到了新千年的现代,本岛的各大咒术师家族更是巴不得历史上从没有过此事才好,后来在京都和东京两地所开设的咒术高专的咒术史教科书中也对此事讳莫如深,直到十多年前,一名刚升入东京咒高一年级的女生朝校方提交了对咒术史教材的若干意见。这份材料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咒术协会方面的重视,但东京咒高的全体师生却对此印象深刻:为了能把意见书成功交给当时东京咒高的校长,那名女生整整一个学期里每天都在课前朝当时任教咒术史的教师递交写好的书面材料,直到几个月以后终于被接收为止。
那名女生就是野良雪绯。
“虽然我能帮你递交给校长,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你啊,”时任咒术史教师的日下部笃也挠着头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去追究平安时代发生过的事情,嗳,你、你到底——有什么必要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呀?”
在教师与同窗投来的目光中,一年级的女生也陷入了思考。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习惯。”她说,“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贱人、渣滓和败类的。虽然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做的一切,但我希望可以告慰他们的心灵。人死了留下的只有咒,我想知道是否还会留下除了咒以外的东西。”
明明是脑子里装满了这种东西的家伙,却每天都要面对这种现实,看来你也过得很辛苦啊,雪。
浓稠而无边的黑暗的上空,白发男人眼睫低垂,冰蓝色的苍天之瞳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银白的发丝和散开的绷带缠绕着他在空中随高空气流狂烈地飞舞。
“野良君的执行官坐标确实在那下面没错。”日车半蹲在离他几米远的大厦尖顶,面露难色地说,“虽然很感激她的努力工作,但一个人深入这种地方还是太危险了。”
他讲到这里,稍微看了一眼旁边的五条悟。
“现在要去增援吗,五条先生?”
夜风烈动,白发男人双手抄兜,独自在空中浮悬,无悲无喜的脸孔宛若神明。
“先等等。”神这样回答。
“容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右手扯着束缚住五条藤次的锁链,雪绯矫健地跃上车厢座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呃……啊?”
“啊什么啊,该不会戴了两只塑料贴片就把你的瞳孔给挡住了吧?”雪绯皱眉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要不要先把那玩意摘下来?”
五条藤次苦着脸看了她好一会,难为情地点点头,伸手把两只有色隐形眼镜抠了出来。
“头发呢?”
“呜哇,真的是天生的啊!我本来就长成这样的啊!”五条藤次再次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脸,“拜托了,能不能把人家讲的当回事啊!”
雪绯努了努嘴,“好吧。”
平心而论,忽略掉棕褐色的眼眸,五条藤次乍看之下真的差点让她以为看见了少年时代的五条悟。当然,这种念头连一秒也没持续下来。五条悟不光是五条家族的六眼神子,也是咒术界千年难遇的顶尖天才,雪绯七岁就与他相识,比任何人都清楚五条悟这些年是怎么在五条家长大的,那情形用予取予求来形容恐怕都会显得过分客气。五条家的六眼神子不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得到,不论做错什么都会得到宽容和谅解,他跋扈的性格与他的咒术天分从来都是一体的,他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也从来不必考虑那些来自他身后的暗箭与诋毁,因为他得到的爱足够沉重也足够安全。
这样的五条悟,永远不会用躲闪的目光看着任何人,即使是心上人。他永远不会羞涩,永远不会忧愁,因为他总能理所当然地获得所有人的珍爱。自己当年不正是被对方志在必得的眼神所俘获的吗?
“按亲戚关系来说,我和悟先生是有一些表亲血缘来着的。”五条藤次吸着鼻子说是冻的,他虽然胆小,倒还不至于被美女吓到哭泣。
“然后呢?继续解释。”雪绯说。
“那,别的就……”五条藤次紧张地抓头发,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有见过你。不过,我也是五条家的人,见过你也不奇怪吧。”
他讲到这里,又一次对雪绯露出了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
最初也只是好奇而已。
从小就被说长得像五条悟,再加上五条悟六眼神子的地位,想不在家族中注意到对方也难。当年的五条藤次也就是个只比五条悟小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完全利用了自己只是孩子的优势,藏在家族中的各种咒物遮蔽的后方,偷偷观察着六眼神子的行踪。这种行径放在现代文明社会八成会被当成什么变态跟踪狂,放在五条家则再正常不过。神子本就该受目光的敬仰,某种程度上五条本家甚至巴不得来偷窥的人更多一些。
与咒术界大多数人臆想的五条家神子呼风唤雨的生活不同,进入东京咒高前,五条悟的生活其实朴素到近乎枯燥。本岛的咒术家族大多都实行世家教育,想要什么样的私教都可以请到家里,作为家族至高秘密的家族咒术更是只会在家中长老和年长教习术师的传授下习得。与御三家里臭名昭着的禅院家不同,五条家对待家族成员的方式看起来好像跟该成员在家族中的位置成反比:像五条藤次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小时候除了家族常规的咒术教习以外,其他的部分跟普通日本小孩的生活基本没有区别;相反作为六眼继承者而出生的五条悟,则从三、四岁开始就过着苦修般的生活,除了基本的咒术学习,五条家偌大的“全书库”也是他每日必须学习的场所,此外还要保持一定强度的体术锻炼,连文化课都要请来日本名校出身的私教。
对于这样的“最强的生活”,五条藤次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跟踪了两个月以后不免感到还是当个普通人比较好。
接着,在即将对对方丧失兴趣的第三个月,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五条悟好像有女人。
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最强吗,每天维持着这种强度的生活居然还能有女人。彼时五条藤次一面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重点歪了,一边放任已经歪了的重点一路向北地往更歪的方向发展:他开始好奇五条悟的女人是什么样。漂亮吗?五条悟这样的人不可能缺漂亮女人,要漂亮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他喜欢?那应该很强吧?但世间还会有比他自己更强的咒术师吗?况且,五条藤次的心里也有别的想法,他的出身在五条家固然非常普通,父母的感情却始终和睦融洽,这在咒术师家族中是很少有的情况。在他的记忆中,绝大多数强大的咒术师要么保持了单身,要么靠咒术能力来选择自己的伴侣,而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一个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只是靠力量来构建的咒术家庭。
虽然没有仔细了解过,但五条藤次知道,五条悟的父母也是这样结合的。强大的咒术师父亲、强大的咒术师母亲,再出生一个强大的咒术师孩子,这就是一般咒术家族里所理想的那种家庭了。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男人,说不定也会那样选择对象吧?想到这里,五条藤次多少感觉对方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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