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礼乐’定义为文德仁政,那么一种严厉的秩序,即使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稳定,实际上也是‘礼崩乐坏’的体现。严厉的秩序往往难以持久,酝酿着暴动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带来混乱。与此同时,严厉的禁锢也压制了人们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现井喷式的繁荣。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目前夏国呈现出这样令人迷惑的混乱的繁荣景象。”
也许旁观者清,一个关心夏国命运的外国人,居然能给出这样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叹一声,道:“谢谢你没有定义为‘繁荣的混乱’。”
“这样联系起来看的话,从七十年前祖父到来的时代至今,‘礼崩乐坏’的局面没有本质变化。”卫德礼说到这,满脸真挚地安慰方思慎,“没关系,孔圣人的时代还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圣人生前二百年,身后三百年,从春秋到战国,‘礼崩乐坏’持续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从几时算起?哪怕从‘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还有三百年煎熬等着呢!”
“那太悲观了,难道你忍心吗?”卫德礼居然当起真来,热切地望着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谓‘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难道现在不正是圣人应时而生的年代?难道没有人能够改善眼前混乱的状况?”
方思慎不说话,低下头默默思量。
也许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回避,他平时等闲不会刻意去考虑这些问题。此刻摆到面前来了,却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l,你比许多普通夏国人更熟悉我们的历史,若俟河清海晏圣人出,可不知出过多少了。礼崩乐坏持续至今这种说法,我想绝大多数夏人不会承认,因为就在半个世纪以前,刚刚出了近代以来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圣人,指引着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天便赐给了我们仲尼。然而从现实结果看,天生仲尼之后,又如何呢?”
卫德礼摇头:“你说的不对,政治领袖怎么可以和思想家相提并论?”
“这是另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头,“我个人很怀疑所谓圣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卫德礼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圣人的夏文化,就像没有天主的西方文化,无法想象。”
方思慎侧头,边想边说:“这比方并不恰当。据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众心中的信仰,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我们文化中的圣人不一样,大圣五百年出一个,小圣三五年出一个,就连孙行者那泼猴,都敢自封齐天大圣呢。等圣人出来救世,我们已经等了几千年了。”
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经过事前的深思熟虑,说到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开,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卫德礼思索一会儿,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正因为圣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人人都应当担起传播大道的重任。‘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相信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方思慎看着对面这位衷心热爱大夏文明的国际友人,微微摇了摇头。因了双方坦诚相交,也就直言不讳:“Daniel,你这番话一点也不新鲜。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讲过一些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典型代表,最后的个人命运,却几乎无不以悲剧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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