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冰河上扬起白虹,两岸枯枝盈雪,黑白层叠交映。远远望去,璩公河已被雪色覆盖,大漳与前汴的交界便在这空茫冰霜中混沌成了莽莽一片。
纪元策疾驰三日,即达璩山脚下。呼吸在凛冽中结成一缕莹白雾气,他翻身下马,只见山峰下方有一巨佛,长宽约十丈,盘坐捧珠,周身聚宝灵光被黑苔所覆,在严冬之下,香火失尽,只余庄严肃穆。
佛像本为百年前所建,西汴先皇人到中年开始笃信天道,极力压制佛教,寺庙佛像大多被毁,这尊大佛拆卸不成,又毗邻陡峭山脉,恐强拆引得山崩,因而只得作罢。直至任羲阙即位,才又恢复些零散的香火气息。
纪元策翻开那本载有翠金玺的书,将内封后头所藏的地图抽出。只见佛像威严森然,周遭深埋进黢黑山体中,罅隙繁生枝干,被白雪层层覆住。大佛脚跟处,有一石阶状暗槽,看着却比石阶更为陡峭,几乎危危垂于地面,槽上裹着晶莹冰面,一脚上去便要打滑。
纪元策解缰绳为引,掏出冰镐与龙蜡,一步一凿,一踏一蹬,只觉脚下骨板摇摇欲坠,岩壁雪霜窸窣落下,整片佛身簌簌抖动,不知何时便会轰然崩塌。
佛耳背后有一暗关,覆于杂草之下,暗关乃一青铜门,门上雕有九宫八卦阵,依书中按阳遁序数扭转凸处,只见齿轮徐转,随着轰隆响声,暗管弹起,只见一枚鎏金凹槽嵌于其中,上雕玄武金龙,下以篆体刻四字:“赦命安天”,形状与雕花与翠金玺毫无二致。
纪元策掏出翠金玺嵌入其中,榫卯相合,随着卡擦一声,那石佛罅隙发出轰隆巨响,冰屑疾落,枯枝尽折,天地皆为震慑起来!只见佛像徐徐抻出一丝缝隙,随即缓缓挪出,俨然一巨型云梯铜车!车背之下,一弯墓道深不见底,壁垒坚实光滑,高宽约为八丈有余,足以容纳兵马车队万千余人。
纪元策汗凝成冰,踉跄立于佛像肩上,脚下碎石有些松动,颇有危如累卵的感觉。他固然不怕死,俯望璩河以南的皑皑大地时,心中却突而有些怅然。
此举一成,他便是大漳的功臣、前汴的罪人了。待得翠金玺打开暗门,漳军泄洪而出,顷刻覆灭翰牟兵马时,马蹄便要将西汴残存英杰尽数碾成血泥。此举一成,大漳疆土百姓无虞,只剩青山苍雪埋没旧时忠骨、今朝jian佞。亲手将旧交斩尽杀绝,之后,便是独自一人夜夜梦魇缠身,他也认了。
远处灵抚城湮于一片白茫之中,隐约可见餐饷炊烟袅袅升起,与空中雪雾交融合汇,几枚蚂蚁一般的黑点在雪地前头相互追逐,随后各自散开,隐于屋檐之下。纪元策在佛肩上伫立了许久,将身上那剩下的半枚玉佩丢掷到了山底。
益殳殿中灯火通明。
紫檀錾花膳桌上摆了一十八道菜肴,照羲昌宫廷规矩,俨是上宾之礼。宰相宋元明、兵部余戟、太师鲁端止及其余朝廷命官均在宴中。殿外阒静无声,殿内丝竹缠绵不绝于耳,却宛若蛇信,幽凉好似鬼蜮。
宋元明早已料及这场圣宴,人被火墙烘烤着,后背却渗出丝丝冷汗来——他抬眸望向昔日政敌,只见各个面容平静,心中断然咬定有鬼。
官场也讲究纵横捭阖,今日为友,明日便成仇,如遇肃清,无人能独善其身。羲昌为帝十三年,着力打击贪腐、重于民生琐事,对权臣间的龃龉却是睁眼闭眼,不掺其中。如今刘稷失踪于西北,谋反之意甚显,对他们任意一人而言,都并非好事。任羲阙此前虽不予理睬,却绝非无知无力,此时安然斟酒,要比怒目责问更加令人心惊。
宋元明正想着,只听丝竹声喑下,任羲阙扬声笑道:“此次邀各位爱卿前来,朕也不卖关子。料是大家都知道刘太尉的事儿了。”
见众人神情微变,任羲阙又道:“朕为政十三年,的确明白了不少。此前少年意气风发,一心只顾举百端、兴百废,却顾此失彼、放任佞臣了。”
说罢招招手,只见宫中二名侍卫提着一枚铜箱前来,开箱腥臭四溢,竟是此前宫中宦官林英达。
“朕也知道,官场纵横捭阖也是情义以内之事。也深知在座有些爱卿…”他目光逡巡一圈,“苦朕已久,家族中丝帛库存尽数被抄,府中菜肴成了五菜一汤,甚至连儿孙外戚……都不免有几个关在诏狱中的。”
宋元明见大伙儿都不开口,便只得讪道:“陛下言重,臣不敢。”
“这林英达曾与刘稷共事,太尉许他太监总管之位;朕派人找到时,五官被剜,指骨抽了个遍,独自惨死于杂草中……”说罢抬手召人,只听得殿外禁军盔甲声音渐进,又道“朕试图当个仁君,却也不庸仁。当年,朕下得了手诛杀亲生弟弟,今天,也能将诸位灭于网中。刘稷的一纸空文有何分量,还请诸位好好掂量才是。”
殿内鸦雀无声。
“刘稷此行诡异多端,此时正值国运飘零,需要诸位协助。当然朕一言九鼎,若诸卿此次有功,此前种罪过,便适时抵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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