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篇●流年
(一)
这是处临街的老式居民房。
顾景和一个人立在那扇斑驳的门前,许久,才抬起手来轻轻扣了一扣。
没有人来开门。
又过了很久,门内才有提提踏踏的拖鞋声无Jing打采地由远及近。
门终于开了,女人蓬着一头干枯的乱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着,看见来人,似乎有些不及反应般的怔了一下,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点了一点头。
景和也点了点头,默默无声地进了门。
屋内昏暗Yin冷,瀰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腐朽气味,家甚物件都很久没有擦拭过一样,蒙了一层灰,三张蒙着黑纱的照片依次摆在边柜上,两个老人,一个稚龄的孩童。
女人推开里屋的房门,景和跟着走进去。
里屋又比客厅更逼仄昏暗,窗帘紧闭着,也没有点灯,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
药水,剪刀,以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在床边的小桌上散乱地堆着。
男人的一双眼睛是睁着的,却是全无神采地望着天花板。
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说了声,“老陈,景和来了。”
景和走近几步,男人很吃力地扭转过头看着他,把一隻缠满了纱布的手从被子里缓慢地伸出来,似乎想朝他挥,但是只能僵硬地伸着,他着急了,张着嘴,咿咿呀呀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单音节。
老陈大景和四岁,与其妻同在学校任教,都是十分朴实和善的好人,景和与老陈性情颇为相投,彼此共事近四年,关係不可谓不深。
今年的局势不好,日本人来势太凶,早在开春时候,要逃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上海,老陈一家人错在走得太晚,一直听他说要去妻子的娘家度一段时间,却直到八月底才动身,打点好了行囊,拖家带口地走了,谁知道就在那一天,日本人炸了火车南站,陈家五口人被活生生地炸死了三口。
老陈捡回了一条命,却成了一个不能动弹的废人,终日困在床上,由其妻照料。
老陈费力地喊了几声,好像终于意识到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完整的句子,于是平静了下来,死气沉沉地与景和对视。
景和手摀着发酸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般地垂下了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早就备好的一个纸包,交给了陈妻。
女人推脱了两下,到底接了过来,除了一声谢,她好像早已经心力交瘁,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
(二)
景和从陈家告辞出来,大约是午后二时许,太阳已有些偏西,照例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光景。
十月初,正是秋凉时候,一整条街上落满了半黄半绿的树叶,衬着昏黄的太阳,有些萧瑟的意味。
景和踩着树叶慢慢地走,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发着吱吱的声响。
他想起,从前有段时间是最开心无虑的,一星期总有几天,下了课,他就约陈家夫妇到自家的小公寓里,酒足饭饱之后,夏天围着冰块,冬天围着暖炉一起吃茶谈天,因都是游过学的人,彼此间就有许多共同的话说,有的时候四个人也一起玩扑克牌,输的人便朝脸上贴纸条子,景和不擅长扑克,每一次都是脸上被贴得最多的一个。
景和顿了脚步,低下头去看着脚边那些堆积着的落叶,脑海中浮起老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越发觉得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过无常和脆弱,说陨落便陨落。
他又走了几步,踟蹰了一下,却偏离了回家的方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最近街上不太平,按理说该赶紧回家去,可是,他又实在不想回去。
战争一打响,学校就停了课,景和閒赋在家里,一日一日无所事事,陈家出了事之后,他便没有心思再与其他人去交往,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想拾起画笔专心画画,但说来也怪,那些往日的灵感却像从他脑子里被凭空地抽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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