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驻军西面,城墙脚下,杂役支了一个白布帐篷,用来暂时停放战死士卒遗体。姚涵到时,一名杂役正坐在帐篷外打瞌睡。
天若琉璃。人似蝼蚁。
姚涵驻足等了片刻,还是上前唤醒了那杂役,对方慌慌张张擦着口水起来,见是姚涵,又松一口气。
“公子莫要吓我!”杂役摸着心口道。
姚涵笑笑:“谁说是我叫的你?”
那杂役一惊:“不是你是谁?!难不成……”待见姚涵嘻嘻一笑转进棚去,才反应过来姚涵是在吓唬他,不由好气又好笑,也跟进去,“公子如此顽皮!”
姚涵一本正经道:“此是天意警醒你,非是我要吓唬你……”
杂役却是全然不怕他,道:“小姚公子这张嘴,最能扯就是你了。”
姚涵莞尔不语,回过头笑容敛去。
棚中,一字排开十二具遗体,基本个个缺胳膊少腿,此刻都已僵冷,隐隐发臭。姚涵已来过几次,轻车熟路找到右首第二具,在其跟前立定。
杂役认出那具尸首:“你又是来寻宝旺。”
姚涵从怀中掏出信来:“……是有家书来了。念给他听。”
杂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口气叹完,不知是安慰姚涵还是安慰宝旺,亦或是安慰将来某一天的自己,喃喃道:“好歹还有个尸首留下,能回乡,还是走了运的……”
姚涵沉默。
诚如所言,若是行军途中交战,则战死士卒尸首多半是要火葬处置,或草草就地掩埋;若是野战交锋失利,背后无城可依,那便要弃置战场,为野兽所啃食;即便运气极好,有条件收拢尸体,还要考虑天气,若是夏季,则为防疫病,尸体都是要尽早处理掉的。
也就是现在并非行军,也并未失利,背后便是保州城池,春寒未过,尸体还存放得住,因此才有机会从容为战死士卒收尸,待家人决定是否回乡安葬。
相比来说,似乎确实是走了点运的。
然而,真若走运,又何以不能安居乐业、寿终正寝呢?
既身死,一切便都是为时已晚。身后事如何,并无幸与不幸的分别。
当着宝旺的面拆了信,姚涵徐徐读来。杂役在旁听了一会儿,不知是觉得没趣还是不忍听,悄悄转身离去。宝旺阖眸安躺,身上光影摇曳。其余十一人便似同僚一般,与他一同听这家书。
信是宝旺儿子托秀才写了寄来的。信中唠叨叙述了一些娶媳妇后的苦与乐,譬如与媳妇吵架后动了手,冷静下来后觉得后悔,下一回却复又如此。譬如媳妇做的腊rou极美味,家中rou却少得可怜,今岁自家收成也不如邻家,不知是不是邻家地更肥,媳妇总要埋怨两句。譬如春耕时自己不愿去贷青苗,怕还不上,只想用家中存有的种子,媳妇却觉今冬瑞雪,只要肯卖力气,来年收成定不会有亏,他这般胆小,是难有出息的……
又提及母亲。说母亲去了,方知思念,再无人如母亲般体贴他。只愿母亲在天有灵,能保佑全家平安康健,让父亲早日荣归故里,享一享天lun之乐,最好媳妇也早日诞子,到时一家人男耕女织,父亲含饴弄孙,再好不过。
姚涵读着难免想这措辞怕是秀才自作主张修改的,原话或许是“待俺爹打仗发了大财,回来俺们一起享福”。
念完,对着棚中诸人遗体静默久久,俯身拜了一拜,而后出棚,却是正遇上卢敏。
卢敏一张敦厚圆钝的脸,见到姚涵,有些讶然:“如今春好,姚公子怎地不出去逛,却来这里?”他资历比岳凉稍逊,性子细腻,何素军中不少内务财钱是他把关。
姚涵向他虚晃了一下家书:“给里头的朋友读信。卢统制这是……要送哪位回家?”卢敏与战死士卒相关的事务,无非是发放抚恤及遗体保管与运送,而发放抚恤用不着来这里。
卢敏苦笑一下,却是说了个姚涵意想不到的答案:“那是我同乡……”
同乡,那便多半是朋友了。姚涵默然,随着卢敏的脚步回首。卢敏在宝旺右边的那具尸首前站定,作了一揖,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放在那尸身之上。
那尸身几乎只剩半边,乃是胡人袭营之时首当其冲被骑兵迎面砍成两半,又遭到踩踏。
卢敏也不知是对谁说,望着面前虚空道:“家乡春色正好。你倒是能回去看一看了。”
棚外雀鸣一声,仿佛应答。
姚涵怔了片刻,转身回去将信放到宝旺心口,扶着他手将信按住,再向卢敏行了个礼,方才离去。
出得棚来,日头斜过几寸。他仰头望天,光芒仍盛,乃至于有些刺眼。
耳边士卒道:“也就咱们将军好说话,还叫人把女儿讨了回去,唉……若是庞将军董将军,那些泥腿子哪里敢来军前讨什么说法……”
姚涵不觉一顿。
另一人反驳道:“胡说什么!若是庞将军董将军,你我哪有冬衣可穿,足饷可拿?馒头说不定都吃不饱呢……将军讲道理便是对谁都讲理,自不会欺凌弱小。再说,你我便不是泥腿子么?你我爹娘在家乡,若遭屯军欺凌,你又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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