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师弟自幼是跟着姚师兄长大的。他被师父捡回观时还在襁褓之中,彼时姚涵十岁。
后来李稚日日长大,师父万事不管,二师兄专心练武,他便成天爱跟着姚涵。才能爬时,就抱着姚涵不松手,待能踉跄走路时,便被姚涵拐去与狗相扑与猫互殴了。两人终日里上山下海捉鱼逗鸟,也算逍遥。
只是后来,崇德元年,胡人来犯河北。
只是后来,姚涵下山,遇到了何素。
只是可惜,有了后来。
……许多事纷纷扰扰,他也不知怎么,就对师兄说了那么重的话。
也许是慌乱,从来不知道师兄还会喜欢人的。也许是妒忌,那可是自己的师兄,是他的——“他的”师兄——却竟然为了那么个瞎了眼的家伙情愿肝脑涂地,百死不悔。这怎么可以?
他的师兄从来逍遥自在,光风霁月,就算荆布麻服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潇洒俊秀,凭什么却为了那个男人要低声下气跪在泥泞血污里?他心里那是要仰望的人啊。却竟然有人可以轻易将那样的人踩在脚底,看都不看一眼……
怎么能那么自甘轻贱!?
但,更贱的那个,却是即使如此还想着要救师兄的他。
偏偏师兄压根不稀罕。
一气之下,便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话原也是在骂自己的。眼下再见,李稚满腹思念,却终究无言以对。
倒是姚涵的那些猫猫狗狗还认得他,纷纷扑上来算是打了招呼。
姚涵仿佛浑然不记得那场过节了,见他沉默,只招手道:“冷不冷?进来坐吧。”
6.
何素不敢拂姚涵面子,于是李稚便在这两人小苑中硬是撅了一间小茅屋住了下来。他自幼不擅武功,专长药石,这对整日里忧心姚涵的何素倒算是雪中送炭了。只是有些事,医生不在倒还罢了,医生既在,便不能容忍何素继续做下去,譬如——
“你这是在做什么?”
是日,灶台前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手提锅盖看着锅中咕嘟冒泡的糊状物不可置信,一个理所当然道:“放糖啊。”正是何素与李稚。
李稚瞪着那三五勺三五勺倒下去的糖,还有那看不出原型的糊糊,眉心吊得直如川字。何素犹自觉得李稚不懂:“玄泽喜欢吃甜……”
李稚几乎一口气上不来:“……我师兄我当然知道……但怀孕的人不能吃甜食你不知道吗?还有你这都是什么……”
何素愕然。便在他愕然之时,李稚又捂着心口提起另一个锅盖:“你他娘的要杀人吗?!甲鱼乌鸡人参炖一块儿,还有虫草……会补伤的!”
何素听得发懵。他从前是完全没下过厨的,在何府时自不必说,便是在军营之时,也是不会料理什么好东西的,只懂将配发的豆饼rou干等烤了吃,围城时便是逮耗子虫鱼,因此他只知道,但凡有rou便将rou全都煮在一起,那就是最好最贵的东西,是能补元气的东西。至于人参乌鸡,冬虫夏草,更是为了姚涵才去寻来的东西,他自己从没享用过,只知道这些东西好,过去那些贵胄子弟都吃,可论到该怎么吃,他却不懂了,纯是个暴殄天物的大老粗。
……谁知道这还能补坏人的?
李稚尚在指指点点:“一只鸡可以吃两三天呢!甲鱼也是!你倒好,一顿全给炖了,这么吃法,如何不被你养出虚火来?”
何素听得逐渐心虚,不由把脖子缩了几分,声气弱弱道:“果真如此……则是我错了,我是不大通此道……怨我……”
他渐渐嗫嚅。
李稚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想骂却又不知从何骂起。
师兄就喜欢这倒霉玩意儿?
……无话可说!他无话可说!
自己气了好一会儿,李稚勉强冷着脸又道:“平日里白鱼炖汤也就够了,吃腻了再换冬笋鸡茸。参茶里人参只要两片。甲鱼一月只准吃一次。红枣不如黑枣香甜,给他换了。冬菜我这两日种了几茬,你让他吃新鲜的,每日现摘现炒。还有……糖再不许放!还有——”
何素连连点头,听得认真,问道:“还有什么?”
李稚瞪他半晌,刚要开口,隔了不远的厢房却是蓦地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两人面色同时凝住,下一瞬,便是不约而同一齐发足奔向厢房。
“师兄!”
“玄泽!”
两人同时撞开房门,脱口而出,猝不及防对上姚涵无辜的目光,以及一地陶瓷碎片。
无言相对片刻后,李稚颤颤巍巍张开嘴,正想问什么,姚涵已迅速抢答道:“是五先生敲的碗!”五先生是他的大黄狗中排行第五的那条。
然而李稚还是问了出来:“你的手……?”
何素瞬间瞳孔痛缩。
7.
姚涵的手曾经是很稳的。
那是一双第一流剑客才有的手,肌腱紧实,筋络明晰,修长的手指上有多年磨炼生出的茧,拿起剑稳得像山岳。
诗说公孙舞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何素曾经不信,后来见过姚涵,就信了。
姚涵是天纵奇才。无论身体条件还是天性禀赋,他都仿佛是为习武而生。他爱武学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力量,也是作为一种乐趣。这使他无数遍地思考,招式的意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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